想起茶的时候,心头便是安静的,静得能听得到茶叶在沸水里渐次舒展的声音。这时候开始挂念起一个人,一个可以在氤氲茶气中静默相对的知己。茶的知己非同于酒的知己,相看永远不厌,分别也了无牵绊。冉儿是我的茶知己,数年前的朋友,一个水乡的江南姑娘。毕业后我们各奔南北。隔着一些别后的岁月,因缘相见,我们会取出两只细长的玻璃杯,家常的那种,捏一撮毛尖或碧螺春,把暖瓶里的开水冲进去。风拂动窗帘,把若有若无的光束放进客厅,手边是气定神闲的安静。我们都不喜欢茶楼,不喜欢寻找茶楼的过程,那里也找不到这样虚空的安静。静默中相对,一切心照不宣。待到杯中呈现一汪琥珀绿,茶香便在空气中洇漫开来,微笑举杯,抿一口,唇齿间甘香萦绕。假如忽然想起什么,或者淮河岸边偷摘蚕豆的场景,或者被老师拒绝了一盒月饼后的不知所措,再或是之后一场桑田沧海的劫难,一切都平静地到来,喜不狂喜,悲不伤怀。杯茶在握,知己相对,此刻纵使人在千里,也不需问乡关何处。
若干年过去,我身边也有了新的知己,那种寒夜来时可以以水当酒的知己,淡水中亦能感觉到彼此的拳拳真意。但遗憾她们都不爱茶,在她们眼里茶是苦涩的。我总偏执地以为,灵犀难以在苦涩里相通。所以我不与她们喝茶。没有冉儿的时候,我一个人喝。一杯茶,悄然独坐,也不觉得孤单,因为茶的知己是有缘的知己,隔着时光,隔着山水,不狂热亦不离弃,平淡如幻影,亲密如幻影。只要我杯中有香气流溢,她的影子就坐到我对面来。伴着那个影子,一个人的安静里,握着在清水里复苏的翠色,指甲与玻璃杯的磕碰声清脆入耳。这时候什么都不用想,锦书难托的旧时盟约,抑或宫墙柳枝的诱人春色。只是静坐,在茶气洇漫里出神。拥茶坐久,红尘便退却到数步之外,于是,静默中,茶里便渐渐有了那么一点点禅意。菩提有树也罢,明镜非台也罢,平凡如我者不能透彻地顿悟。我有眼睛看得见茶色透明绿意招摇,我有知己在茶盏之间形影相随,我呼吸着,体味着,这难道还不够吗?隔着各自的生活,各自守着一杯茶,我与她,在某一瞬间,各自在对方的影子中恍然长大。
生活突然忙碌起来的时候,一杯茶的安谧渐渐远去,整整一个夏天,在我奔波的焦渴里,大杯大杯的茶被我牛饮般地灌进喉咙,我甚至没有对那些浮在杯口的嫩叶在意一眼。但我自己明白,我的茶,我的知己和我杯中的禅意,都隐在我手心里的掌纹里。在这样慢条斯理的黄昏,在凭栏处,茶和她,都会从掌心里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