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母亲没有泡茶的习惯,不过,她喜欢煮各种各样的“茶”给我们喝。
小时候怕上火,母亲总是买了莲藕给我们煮茶。白的藕煮成茶,因为有藕粉,所以就变成了有点儿黑的藕荷色。藕茶单喝并不好喝,如果不加糖也不加盐的话,那汤简直淡而无味。不过,母亲总是在案板上将藕嚓嚓地切成片,再在火上丝丝地熬了,然后张着嘴,眼神锐利地盯着我们说:“喝下,喝下嗓子就不干了。”
我信了她的话,喝下。并不觉得好,也不觉得不好。但是母亲笑了,在她的眼里,这藕茶简直就是灵丹妙药。
母亲也喜欢煮萝卜水给我们,因为她听说萝卜水可以理气。比起藕茶来,萝卜水不仅更淡,而且有一点点怪,我喝了几次就不肯再喝。但是,不管如何摇头,如何恳求,母亲还是将碗放在我面前,直到我皱着眉头将水喝得一滴不剩,她才猛地闭了嘴,好像刚才喝下那水的是她而不是我一样。
偶尔,母亲也会煮一些味道比较好的“茶”给我们喝,比如冰糖熬白梨,是为了给我们治咳嗽。梨被削了皮,在冰糖水里熬成透明。吃的时候,梨更甜了,还有些脆生生的。剩下的水也是甜的,喝到嘴里还有些蜜一样的粘稠。于是,一口气喝完那水,舔舔嘴唇,想:“什么时候还能再病一次?”
后来果真又病了,不过这一次不是咳嗽,而是扁桃体发炎。母亲慌了,不洗衣服,也没有做饭,而是跑到了门外的野地里去挖野草。等回来的时候,她手里拿的是一小把蒲公英。黄色的小花还开着,象是许多喜庆的脸。没等我欣赏完那些小花,母亲就已经用水将它们洗净,一边将湿手在围裙上擦着,一边把它们放在火上的小锅里熬。
我很好奇,想,这一次熬出来的会什么味道?看那蒲公英的花朵象菊花一样,会不会也象菊花茶一样好喝?
因为站在厨房里不肯走,母亲就有些生气。厨房太小,我站在那里挡了她的路,她不能蹲下来取米。
她跟我说:“出去。”
我站在那儿,盯着蓝汪汪的火苗。
她又说:“出去。”
我挪了挪身子,她将脚在我身边一挤,勉强歪着身子蹲了下去。
火上的水开了,热闹地咕嘟着。母亲一惊,刚要转身,碗里的米却洒了。我喵地一声叫起来。
那是我第一次喝蒲公英也是最后一次喝蒲公英。因为总觉得脖子里还有几粒米没有拣出来,所以我根本没有喝出那水的味道。
再后来母亲还给我们熬过山楂,熬过鱼腥草,熬过金银花,熬过板蓝根。在我们眼里,母亲简直就是一个草药专家,如果我们生了病,只要愁眉苦脸地站在她的身边,只要喝了她手里那碗热热的茶,病就好了。
但是,母亲从来不泡茶给我们喝。
她说:“我没有喝茶的习惯。”喝茶是一种习惯,而且是那样奢侈的习惯。母亲可以每天烧很多很多很多的水,却不晓得用这些水,给自己泡一杯茶。因为,她根本连坐下来喝杯茶的时间都没有。
我也不晓得喝茶也是一种习惯。只觉得茶和母亲给我们熬的那些水一样,是一种可以治病的药。但我不知道茶可以治什么病。母亲如果不给我喝茶,大概是我还没有得那种需要用茶来治的病吧。
后来,我长大了。
长大了就开始做梦,大的小的,好的坏的,有的梦实现了,有的梦却连自己也忘了。后来明白了一些道理,知道人生没有什么定好的和没有定好的,世界那么大,万物都在变,你的梦想如何不变?
但是,仍有很多我不明白的。比如自己本来要考A大学的,如何考了L大学?自己本来要念中文的,为何读了四年的经济?比如自己本来想浪迹天涯,为什么还在这个城市的这个厨房里站着?自己本来想象简爱那样正直和真实的,为什么有时候还要向这个世界妥协?比如……
再后来,就开始喝茶。如果不喝茶就会不知所措。就象那一次,我在北京的立交桥上站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着,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不在这儿站着。
人的一生总有那么一些荒谬的时刻。那一刻就是你心里的一个结,一个死死的结。
不想了,回家喝茶。
我喝茶的时候,母亲就在我旁边坐着。
她不说话。
我也不说话。
她说:“让我尝尝茶是什么味道的。”
我笑:“你不是没有喝茶的习惯吗?”
她红着脸,把一个茶杯放在我的面前。我便给她斟了茶水,她端起来,仰面喝了下去。
“妈,怎么样?”我问。
她说:“好是好,就是有些苦。”
以后,每当我要喝茶,她便坐下来陪着我。不过她喝得极慢,我喝下十杯的时候,她连一杯还没有喝完。但是,她总是要陪着我。总是总是。
我不管她,自顾想自己的心事。想到自己要掉泪了,就喝一杯茶。
不知是茶水冲淡了心事,还是我本来就是庸人自扰,反正,喝茶喝得久了,人心便豁然开朗。不能再这样坐着了,我跟自己说。于是日子一天一天忙碌起来,写字,看书,看书,写字,生命不息,工作不止。
母亲还要泡茶给我,我摆了手,说:“妈,你喝吧,我忙着呢。”
母亲笑了。她要把茶具收起来。
我问:“你怎么不喝了?”
她一边用刷子清洗茶杯上的茶渍,一边淡淡地说:“我本来就没有喝茶的习惯。”
我想,我知道了。
母亲本来就没有喝茶的习惯。她只是为了陪我,才坐下来喝茶。
而我也明白了,茶也许真的就是一种草药。它只医一种病——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