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茶与文人有着不解之缘。从晋人张载“芳茶冠六清”始,历朝历代墨客骚人都留下过咏茶的诗篇。我以前办公室里的几个作家个个都是上瘾上品的茶客。一上班,办公室里就茶香四溢。小说家赵长天是绿茶龙井的知音,诗人罗洛喜欢喝浓茶,大半杯的茶叶小半杯的水,叶辛也是茶水不离口的茶叶篓子。也许是受了他们的影响,我也喝茶了。久而久之,各种茶都喝点,却也喝出了点联想。
碧螺春,银绿隐翠,一池嫩黄。令人想起雾气掩映的粉墙黛瓦间穿行的江南女子,姣姣小小,婷婷袅袅,逶迤而来。温柔得如同吴侬软语,让你酥到心底。
龙井,清澈透亮,满目青翠。让人想起西子湖畔的许仙,清朗倜傥却不乏柔情似水,影影绰绰却也清新可人,满腹经纶的样子。
沱茶,浓酽味重,不加修饰,豪放自在,像在三峡间飘起的纤夫号子。驱散满江的阴湿,靠的就是这暖胃香茶燃起的胸中烈焰。
云南的茶砖,更是放浪形骸。正是暗中合着艾芜《南行记》中传奇般的流浪生涯。你可以想象马帮脚夫们傍着野林中的篝火开怀畅饮,抵膝夜谈,然后横七竖八躺倒的情景。看到晨曦中山间铃响马帮来的画面。
祁红,则是红袖添香。漫漫冬夜,她站在你的身边,用脉脉的不语抚慰着、暖和着你的心灵。
而乌龙茶、大红袍,一派亚热带丛林的南国旖旎风光;茉莉花茶,则是皇城根下八旗子弟平头百姓们追寻南方韵味的一种方式。
那年去三峡,我带回了一筒峨嵋毛尖。滚烫的开水下去,所有的茶叶竟像绿色的箭簇,一根根,密密麻麻地立在水中。劲峭挺拔,完全是一副武林高手蜀中论剑的架势。平和中蕴含着杀气,清淡中密布着禅机。
近年浙江山区又先后培植了一些新的名茶,如开化龙顶等。其味清冽甘醇。喝在嘴里回味甘甜,一线下肚,腑脏为之一爽。恰如林间的一脉小溪,虽不见大却煞是可爱。
在中国,茶其实很日常的。走路走急了,乡间茶肆、路边小摊,拿出几文碎钱就可极酷极爽地牛饮大碗茶。还可以孵在临水向阳很有点年头的老茶馆里,捧着一把茶壶,呆呆地望着熏黑的横梁,让说书人的三弦琵琶有一句没一句地撩拨你的心弦。
喝茶在我,最喜欢的不是喝而是看。我的看,不是看四川茶馆里的堂倌拎着长嘴铜茶壶凤凰三点头点水不漏地冲盖碗茶,那自然是一种国粹绝技;而是看开水倒进杯子的那几分钟。就是在那几分钟里,卷曲压扁的茶叶,慢慢在水中舒展开了它们的叶片,恢复了它们在大自然中姣好的容颜。仿佛电影中的慢镜头,在很短的瞬间,它们像沐浴了春风,绽出了自己的一二嫩芽,三五绿叶。在水中,它们激活了生命原来的美丽。它们在清水中自在地浮沉飘动,成了水中无拘无束的精灵。对着阳光,你还可以依稀辨出微微起伏的叶脉,看见极细极细的茸毫星星点点在水中闪着极为动人的微光。它使我想起了生命。在大千世界里,我们不论是达官贵人,是文人学者,是平头百姓,其实都是小小的蜉蝣,就像着茶水中浮沉的无数茸毫。
禅宗,把实存的世界比作“水中花,镜中月”,以表明世界存在的虚幻。茶倒真正是“水中花”。在它们离开了曾经滋润过它们生命的苍老枝干之后,它们几乎是毫无选择地绝无犹豫地跳进了滚烫的沸水之中。正是在一百度的沸水中,它们灿烂成了“水中花”。可惜,这种极度的生命的美丽,是那么转瞬即逝,三茶完之后,茶叶被倒进了废物篓。生命的美丽原本就是如此的短促!
我不知道,茶能上升为茶道,这,算不算是一个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