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半颗沱茶应该来自腾冲、保山、下关这个茶区,非常鲜活的老茶,当初制作时,一定是经由自然发酵,自然保存了下来。
那天,我喝到了三道好茶。
盛夏午后,一群人围坐在冶堂的老圆木桌前,期待着,气氛略带些许严肃。
众人的眼睛,紧盯着桌上一个白瓷杯,众人里,包括了冶堂主人何健、摄影家庄灵及其夫人陈夏生、策展人粘莲花、郑村祺及其他朋友共十二、三位人等。
桌上刚温烫过的白瓷杯里,被投入了加起来约一颗红豆大小体积的黑色茶膏碎末粒,茶膏粒缘一接触到瓷杯中的水气,开始微微浸润起来,大家聚焦关心的,就是这杯中茶膏接下来的变化。一切就绪,何健谨慎地提起开水壶,缓缓将热开水注入杯中,摒息的瞬间,茶膏释溶於开水中,变化的速度让人吃惊、难以描述,一下子深褐色的茶汤全化出来了,没想到一点点茶膏子,竟足以冲成约150cc的茶汤,茶色深浓。在场每人分饮了一小杯。
众所瞩目的普洱茶膏乃庄灵特从家中带来,是庄灵的父亲庄严先生的旧物,曾任故宫副院长的庄严,民国三十八年国民政府来台时,一路随行护送北京故宫文物南迁,但一般料想当时南迁带出来的应是铜器、瓷器、玉器、书画等重要文物,不太可能运拿如茶叶般的食品类。因此初听常到冶堂买茶的朋友粘莲花,谈起在庄灵家见到了清宫贡茶百年茶膏时,何健心底存疑,认为茶膏现身台北的机会太渺茫了,及至看过照片,再查对北京故宫资料,的确有这样的东西,便希望对这拥有百年身世,承载了特殊文化历史背景的茶膏一探究竟,而在庄灵、陈夏生夫妇的无私分享下,百年前制作後从云南一路进贡到京城,再从北京流转到台北的一小片完整茶膏,今被慎重呈放在冶堂桌上,并让茶文化研究者执起放大镜细细观探,且形成了难得的一场茶之聚会。
据陈夏生推测,公公会有这样一块清贡茶膏,可能是民国初年时,故宫曾有一批抵押品抵押给银行,後来就卖出来一些承自清宫的貂皮、茶叶、绸缎等物品,大概是那时候庄严买下的。他们原先也不知道,是後来某次听庄严的学生庄伯和提到老师曾给他们看过这样的东西,一直到近年准备搬家,整理东西时才在庄严的五斗柜抽屉中看到一个小黑盒,上面有他的书法小字写着「整块普洱茶」。庄灵和陈夏生,只觉得喝茶是老太爷庄严的生活乐趣,之後仍没太留心,但也知道这块茶膏故宫文物上记载过,至少是清光绪年间的东西。
百年茶膏重见天日,起因粘莲花和摄影师刘庆隆於今年一月,到庄灵家采访时,聊到喜欢喝茶一事,庄灵於是拿了茶膏出来,夫人陈夏生想说除了有块完整的茶膏外,旁边还有一些粒状屑屑,就热忱地泡了出来待客。粘莲花回忆说,第一次冲泡时,当陈老师将茶膏投入水中後,太快化开了,她边说着:「唉啊!怎麽不见了?」马上又丢了一块下去,於是後来他们每人都喝了一大碗,莲花只记得,当时忙着工作,一边看刘庆隆拍照,并没时间细细分辨茶汤滋味究竟,只觉喝下後浑身舒畅。
听到莲花提及上回茶膏的豪迈喝法,在场者莫不异口同声叹说:「太奢侈了!」相对的,这次大家这麽认认真真来品味这百年普洱茶膏,虽然每人只得一小杯,但却都已喝出各自不同的回味。大家静静喝下杯中浓褐色茶汤後,一会儿,何健分享:「这麽老的茶,最精采的是时间所转化出的特殊现象,入口即化,咽下的那一刹那,它就不见了,完全空掉了。印象中喝过一道民国50几年的冻顶茶,也是入口即化,但没有这麽醇和,而是像气泡水一样「唰」地化开,这次的茶膏是非常安静、非常舒服地整个就不见了,所有的香气、茶汤,完全在似有还无里头,呈现出道家美学的极致意境,香藏味中,一切在有无之外。入口後乍然好像什麽都不见了,但是它慢慢的,轻轻的,淡淡的,雅雅的,一直回味,现出它的细腻度、甘甜度,这种种回韵,是来自於茶质够好,一般好茶,就算闻到香、喝到滋味,都不如回韵来得可贵。」听着何健这麽说,有人登时打了个嗝,算是呼应?!犹如肠胃被洗涤一番。庄灵续说道:「这茶武功高啊,什麽招式都看不见。」郑村祺则因近日喉咙不太舒服,因而意外地发现喝下後,喉咙有松开来的感觉,於是他戏笑说:「隔天主持广播时,我就可以告诉听众,为什麽喉咙一下子变好了,都是因为光绪皇帝赐了茶膏啦。」美得冒泡原来这百年茶膏与人如此亲近,竟会对应个人身体状况,产生不同的效用呢,难怪在盛装茶膏的黑盒中,还附一张散着光泽的金黄色布样,像似绢布,上头就印着普洱茶膏的功效曰:「能治百病如肚胀受寒用姜汤发散出汗即愈口破喉颡受热疼痛用五分噙口过夜即愈受暑擦破皮血者搽研敷之即愈。」我们眼前的茶膏,大小如巧克力片,长宽约2.3公分见方,厚约0.6公分,重近4克,压有寿字纹及蝙蝠的吉祥图样。听何健介绍,清朝的普洱贡茶分团茶、散茶及茶膏共三种八色,其中茶膏的制法颇特别,100斤茶叶约可熬茶膏20-25斤,不添加其他东西,完全由茶叶熬煮,将茶叶煎熬出汁後,再放进布袋中压榨过滤,然後由大锅换中锅,中锅再换小锅,一直浓缩到最後收膏,收到茶膏不老不嫩,拉膏起来不会断、不黏手,再放进模子,一旦技术不好就会烧焦、走味。他又说茶膏算是古早即溶茶,民间本就有的,最早在贵州、四川、云南一带,比较以劳动营生的地方,为了生理需求及抗瘴疠之气,采用大叶茶熬制成茶膏,便於随身携带,开水一解块就可以喝,冲泡饮用最方便,而在明末清初始成为贡茶。原来如此。
其实当日品味茶膏之前,我们已先喝了另两款老普洱茶,一是由何健提供的1930年左右的紧茶香菇头,另一款亦是庄灵带来的沱茶。这沱茶背後也有个小故事,它原先存放在庄严先生书桌下的金鸡饼乾桶里,是一用旧报纸包着的半块茶团,旁边还附一张书法写就的说明文,纪录这茶由夏卓如赠,写明夏公云此茶於26年抗战时购自昆明,一半送李济之,另一半就送了庄严。按此推算,庄灵家的沱茶至少也有七十岁了,於是何健决定取以年代相近的香菇头做比较,却发现二道时间皆近70年的老茶,个性表现却差异殊大。
第一道香菇头,为茶砖前身,是当时云南销往西藏的边销茶,原料比较粗老,颜色比较黑,喝起来有非常好的老沉感觉,相当醇和,很安静的一只茶,但原料叶子的纤维质比较粗老的关系,经过长时间後,跟第二道茶相较起来,比较体会不到它开阔绵密的表现。而第二道沱茶很奇妙,这麽长时间後,它的新鲜感竟都还存在,何健特别分享说「它不是霸气,而是活蹦乱跳的活性,从香气到入口的滋味,都在口腔里面上下左右跳动着,有点像喝气泡类饮料在口中那种绵密泡沫式的反应,同时释放出原始原料的香气,再加上因时间转换不同层次的香气和滋味,它是非常弹跳的、绵密的、开阔的,如气泡般涌出,细密中甚至还有一点收敛,先微微在舌间产生凉性,然後慢慢转涩、转收敛、最後化开来,就在收、放之间,具有很多层次变化,是这个茶的特殊和可喜之处。」就何健的品茶经验,他推断这半颗沱茶应该来自腾冲、保山、下关这个茶区,非常鲜活的老茶,当初制作时,一定是经由自然发酵,自然保存了下来。现场有人喝完沱茶後,便很爽利的赞了句:「美得冒泡!」而我,老茶过三巡,就像多识见了三位各具风骨的长者,有的古朴、有的雅致。尤其茶膏入口後,只惊叹是至今喝过唯一完全没有负担的茶,初始被它瞬间化开的速度吓了一跳,什麽都还来不及感觉呢。直到数分钟後,发现心头一片定静,心中一直沁涌出淡淡莫名喜悦,才意会到,先时急忙忙想用头脑去分析、深怕喝了珍贵茶膏竟不谙其茶性的心态,是多麽执着又粗浅。感谢茶膏所暗示於我,关於百年时光酿聚出的举重若轻之深意。此後,对待入口的每一杯茶,我将学习更细细去品嚐,以平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