啖茗小馆

混味茶——生活本来是这个味道

“故人有意真怜我,灵封题寄荜门。”故人是真怜我,他从河南信阳出差归来,给我带了一盒好茶。华灯初放,农村户口的“鸟雀们”肯定安居于巢了,有城市户口的“夜蛾子”纷纷出动,向着灯红酒绿的地方飞去。而我,摆开阵势,准备喝茶。老婆倒水煮壶,我洗盏端杯。剥开层层外衣,再掀开“密封”锡箔纸,信阳毛尖袒呈眼前。我撮一小把入杯,一轮滚烫开水灌下去,眯着眼睛,抿口细品。啊呸……一股怪味。信阳毛尖是这样的茶?我老婆叫了一声:“你洗头的老根茶叶在壶里没倒出来!”难怪涩苦后面有气若游丝的甜,暗红底里是隐若蝉丝的绿,陈气之间有断若藕丝的鲜。

我的头上近来生了烂疮疤,痒得很,老是忍不住去抓,老婆说是毒火上头,说茶叶能解毒。茶那么贵,我哪里舍得以茶洗头?老婆说了,家里有老茶叶,老家小妹带来一直没喝的老茶叶。老婆天天给我用老茶叶煎汤,掺上盐,给我洗头,本来每回都将茶叶倒掉再沏新茶的,这回忘了,搞烂了一壶好茶。搞烂了的茶也是茶啊。苏东坡的故人千里迢迢给他寄来一壶好茶,也被他老婆弄坏了。可是东坡先生不以为忤,顿悟道:“人生所遇无不可,南北嗜好知谁贤?”好一个“人生所遇无不可”,难怪多灾多难的苏东坡历杭州、黄州、儋州都是“也无风雨也无晴”了。

茶哪能只是一个味呢?我曾到过湖南沅江,那擂茶是这么喝的:茶里头放姜,还加上炒熟的花生、芝麻,甚或还有爆米花,甚至还要加盐加胡椒粉加红辣椒,然后才给你喝。这简直是八宝粥了。回族的罐罐茶也是,你若是贵客,那一罐一罐的茶,已非茶水,而是茶饭了,茶里加核桃加豆腐加鸡丁加肉丝加黄豆花生,还要加油加五香,再调面粉,用筷子搅拌……这茶,是喝还是吃?可人家硬是觉得是喝,而且硬是觉得好喝:“好喝莫过罐罐茶,火糖烤香锅粑粑,客来茶叶加油炒,熬茶的罐罐鸡蛋大。”“在尝到蒙古奶茶之前,我先在革命大串联时期喝过藏族的奶茶。后来才懂得他们比蒙古人更彻底地以茶代饭。藏民熬茶后加入酥油,加酥油的茶拌上炒青稞面,就是使伟大的吐蕃文明温饱生衍的糌粑。”作家张承志在“无望的岁月里”奢侈地“喝茶”,喝过“在奶茶里泡上新舂出来的黑米,刚脱壳和炒得半焦的米”的茶;喝过“往茶里泡进奶皮子、奶豆腐,有时,严冬里泡进肥瘦的羊肉,喜庆时泡进土制月饼”的茶;喝过突厥语系的柯扎依部落的茶:“一只造型优美的大茶饮,是必不可少的,旁边顺次排开鲜奶,奶酪,黄油,以及一小碟盐,另一只是浓酽超度、事先煮好的茶,当然更不可少的是主妇:她继承了古老的女人待茶的风俗,把一撮盐,一块黄油,一勺奶皮子、一碗鲜奶依序放进碗里,然后注入半碗或者三分之一一碗酽茶。最后倾过大茶炊,滚沸的开水冒着白烟冲进碗里,香味和淡黄的颜色突然漫溢出来。”

“夫茶中着料,碗中着果,譬如玉貌加脂,蛾眉着黛,翻累本色。”茶是有真香的,“而入贡者微以龙脑和膏,欲助其香,恐夺其真,若烹点之际,又杂珍果、香草,其夺益甚,正当不用。”可是,偏偏有人不“正当”,要用,有什么办法?喝茶就是喝茶,什么也不添加的,这是高人,高人者,是超拔于尘世中人了,这般高人,有几人?青灯古卷打坐参禅的终究少啊。在他们那里,茶才如禅。我们不是高人,我们老百姓不能单单坐在瓦屋篷窗下从早茶喝到午茶,从午茶喝到晚茶。我们还要去拽坝扶犁,还要去扯草砍樵,还要去担砖头抬预制板,都是力气活啊,需要吃得咸,才能霸得蛮,需要加豆腐加鸡丁加肉丝加黄豆加黄油以及加羊肉才能把身体搞壮实。我们干的是力气活,是俗人一个,可是,我们也想雅,所以,我们也喝擂茶,也喝奶茶,也喝酥油茶,把人世间有所应有、无所不有的滋味都浓缩在一碗茶中了。

高人的生活如禅,我们的生活如生活;高人的茶是禅味,我们的茶是生活味。生活本来就是这样五味杂陈的啊,谁在一生里,只是甜,只是幸福呢?我本来一直活得好好的,身体一直棒棒的,哪知道脑壳上生起了烂疮疤?不想把上佳的信阳毛尖与陈旧的老根茶叶掺和一起喝,可是,生活总是要发生恶作剧啊,有什么办法?生活本来是这个味道,我们的茶就按照这个味来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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