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清明至谷雨间,新焙制的茶叶就会离开乡土,汇成绿色的河流,流进城市。在进城的每一条道路上,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乡下人肩扛背挎着筐筐新绿,吆喝着“茶叶哎”,朴实的乡村口音响亮着这个季节。于是,这个季节属于茶叶,叫茶季。
茶季里,人们看茶、买茶、品茶、论茶。在心里把茶事放在第一位,其他的一切都退居幕后。
年少时,对于苦涩的茶,我是较为反感的,只觉得爱茶的父亲很是奇怪。父亲有两把心爱的紫砂壶――纯正宜兴紫砂。一把上面刻着“客来茶当酒,犹味此中求”,另一把上面刻着“陆羽高风,陶潜逸兴”的字样。父亲饮茶时,壶是茶具;不饮时,壶又成了玩具。最终,茶壶成了父亲一生的道具。父亲读过多年的书,有一种落魄读书人的悲世情怀。而当人生寂寞时,父亲就选择跟茶壶对话。
他闻鸡即起,泡一壶酽酽的茶,或写诗作文,或对窗独坐,或者若有所思地等待日落。每到茶季,父亲比平常都要忙碌些。茶壶口吱吱的叫声传达出父亲的兴奋,父亲只在饮茶时兴奋。
茶是苦涩的知音,它以这种特质进入一个人的生活,以暗示和契合的方式,通畅了人对于世间万象许多理解上的障碍。
确实,当茶叶一瓣瓣心状似地打开,在水中浮沉时,读苦雨老人的《喝茶》、《关于苦茶》、《吃茶》、《煎茶》,会体会出一种散淡的润物格致。讲究茶道与喝功夫茶,纷攘的名利就如烟云浮过眼眸,淡化了世间种种矛盾、争执、冲突,少了些许浮躁,随之眼光也柔和。“喝茶当于瓦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喝茶》)”不能说是文人的矫情,实在是茶提升了人生之境。年少时,有许多人生之境是难以体会的。听朋友说人过中年饮的是下午茶,心有戚戚,诸多况味被很感性地道出。多么好的比喻,将茶作为人生喻体,是恰当不过的生活修辞。
每至茶季,喝茶都会成为我每天一门庄重的功课。杭州的茶虽好却令我常常怀念起故乡。故乡产的茶,浓汤酽汁,有一种淡淡的焦煳味,依形状被人俗称“老鼠屎”。不雅,却形象。质和形都不属上乘,但令我想起一段生活。一双双在绿色背景上翻覆如蝶飞的柔荑之手,制茶的夜晚乡人们为解乏吟唱的如泣的山歌,那气息、那情景,沁人肺腑,烙在心头,任它多年过去,稍一点击,一切画面就都鲜活起来。因而就常常想,如若留在故乡,我会被它们滋养一辈子,过着朴素而简单的生活。也可能陶然如一棵茶树,摇晃在山风里,活出永生永世的绿意。
在茶季里回乡,我的双眼是咸涩而潮湿的。山坡上一排排绿意盎然的茶树,躬着身子,作着优美而虔诚的呈现。那种温顺与柔和,是羊的样子。风低低地吹过山冈,茶叶在挥手与茶树告别。世间的茶树都坚守家园,而茶叶却注定要在外漂泊,流落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