啖茗小馆

人生与茶相慰藉

烧香是清事,有澡雪精神的清心人都是可以“躬自执劳”的。

可是孟婆茶却不可喝。杨绛先生是心清灵洁的人,就不敢喝孟婆茶。她登上一列自动化传送带似的火车,正往西方路上,前一站是孟婆茶店,有人欲到站后去楼上喝茶,有人则警告说,孟婆茶可喝不得,喝一杯,就什么事情都忘得干干净净了。而不上茶楼喝茶得早做准备,楼下只停一会儿,错过就上楼了。做好准备就得轻装,不准夹带私货,身上、头里、心里、肚里都不准带私货。为了不上楼喝孟婆茶,当传送带开进孟婆茶店,便赶紧跨栏,往下就跳……

杨绛先生身上、心里都夹带了很多私货。一个人到海边一天下来,就可以捡拾一篓又一篓的缤纷贝壳,那么,一个人走在苍苍茫茫的人生路上,长长短短一生下来,身上还不装满了故事,心里还不装满了心事,头里、肚里还不装满了往事吗?一生之所得,到达孟婆茶店,一杯茶水下肚,这苦乐年华的所有情事就一股冲刷下去,一一清空,谁舍得?在人生中的所有阅历,不管是苍天强加给你的,他人硬塞给你的,还是自己赚取得来的,所有权以及支配权、使用权都是自己的了,不是公货,是私货,当然会敝帚自珍。其中甜者自不必说,而苦者也可反刍,反刍之后,就有如茶般的余甘。

乐固是人生,悲未尝不是人生!明朝的冯时可梅子黄时与友人篷窗饮茶,雨滴于窗篷上,淙淙有声,帘外春意阑珊,其友坐不住了,抬脚欲走。有茶喝,走什么走?其友曰:“怪其起我无端旧恨在眉头耳。”真是多情!冯先生说:“旧恨如梦,思旧梦亦是一适。人生无感慨,一味欢娱,亦何意趣?”

杨绛先生有太多感慨。反右、文革、夫故、女亡……种种悲苦与不堪,都有感慨寄于其中,旁人无以体会,完全是个人独有的私货。意趣所在,与其快乐地忘记,不如痛苦地回忆,所以杨绛先生不去孟婆店喝孟婆茶,即或在梦里,也不去。

其实,孟婆茶还是可以喝的。杨绛先生只是做了一个梦,梦信得那么多吗?庄生的蝴蝶都有点信不得呢!孟婆茶确实可以喝,茶只是忘忧草,并不是遗世药,一杯水,哪能把偌大的人生磁盘一下格式化呢?知堂老人说:“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喝茶之后,再去修各人的胜业,无论为名为利,都无不可。”三两盏孟婆茶把十年的尘梦滤去,也不过那么十年嘛,若恰好是文革十年呢,那多好!人生何止十年,要紧的是,喝茶之后,还可去修自己的胜业。这实在是说,茶不是一醉不复醒的高度白酒,也不是一饮而长别的大剂量毒药。茶处理我们尘世中的人心,十分有分寸的,它只给我们“片刻的优游”,余者,你还得在茫茫人生中苦航,在这片刻,茶可以为我们心里的私货打包,把喜怒哀乐、天人物我卸下心头,而卸下来后,只是寄存在我们的客栈里,并不在“传送带上”,只要你愿意,你还是可以挑肩上路的。台湾散文大家林清玄对此既看得真,又看得开:“某些茶,愈放愈醇美;某些事,愈放愈有味;某些人,遗忘着比记忆着好;某些时光,放下比收藏轻快。”这是见道之语。

有茶就喝吧。诚如胡适博士确定的人生态度:我读书时忘了打麻将,我打麻将时忘了读书。小坐偷闲试茗杯的茶客们,也应当是:入世时忘了喝茶,喝茶时忘了入世。既来喝茶,则安之喝茶,事也好情也好,都不要在心中挂碍太多,事多累自己,情多累美人。所以郁达夫与人相约后不留后约,“不留后约非无意,只恐相思瘦损腰。”所以,李敖翻然醒悟:“不看你的眼,不看你的眉,看了心里都是你,忘了我是谁。”所以,三四十年代的《茶馆小调》这么唱:“诸位先生承关照,有些意见千万少发表。谈起了世事容易发牢骚啊,引起的麻烦你我都糟糕。”这些话想起来也是对的,不完全是杂文口气。我们入茶馆来喝茶,“山好好,水好好,开门一笑无烦恼,来匆匆,去匆匆,饮茶几杯各西东。”消磨半日,来证三生,干嘛把人心弄得烦躁!冯可宾说品茶,首要的条件是无事,超脱凡尘,悠闲自得,有事莫来,待没事再来不迟。苏轼一生蹭蹬,沉浮了好几个回合,他没旧恨吗?当然有。没新愁吗?他当然也有。但喝茶就喝茶,不做殿试题目。人生苦,茶性苦,两苦相逢相慰藉,余者暂且忘怀。“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中国足球很气人,一家报纸的编辑可能是茶水润了性子,他不气,开了一个栏目,名字起得很有意思叫“讲点别的”。是的,我们约故人喝茶,不要让往事搅了清茶局,就“讲点别的”吧。

鲁迅先生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是金刚怒目,他也会“讲点别的”:“喝过茶,望着秋天,我于是想:不识好茶,没有秋思,倒也罢了。”没有秋思,有刚上市的春茗,在这诗酒年华,我们且将新火试新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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