啖茗小馆

一盏清凉茶

红茶性温,绿茶性凉,乌龙茶“三分红七分绿”,性平,是而腊冬宜红,生热暖胃;春秋宜乌龙茶,乍热还寒;熊熊火烧着的苦夏,当煮一壶清汤碧叶之绿茶,先自凉着,至冷,看上去有如深潭冷绿,幽泉冰碧。然后如水龙头直灌肠胃,两腋间便习习风生焉。这是一种牛的吸法驴的饮法,妙玉是不太喜欢的,妙玉要用“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蟠虬整雕竹根”的香椽杯盏啜茗,那杯盏比樱桃还小,不堪驴饮,只够蜜蜂唇吻吸啜。我们不同,我们冬天雪花飘飘,或许能闲下来煮茗细品,夏天要去干牛活,所以要牛吸;要去流驴汗,所以要驴饮。

北京的大碗茶未曾喝过,想必在夏天用的是大蒸钵,把脸都罩了往肚腹里倾注的;四川之盖碗茶在夏天是这么喝的:活火烹活水,倒入碗中,以盖盖碗,关锁香气,以待茶凉,然后或啜饮或倒注,视渴而定,大渴即大灌,小渴即小啜。而在我们江南的路亭间,置大木桶,挂大竹杓,烧沸井水,丢大把茶叶,或浓或淡,供行人脚夫免费解渴。赤日炎炎,大汗淋漓,南北行人,苦力脚夫,到得亭间小坐,操大竹杓,舀一大瓢,仰脖大灌,喉胃间有瀑布落潭的声响,顷刻间暑气全消,雨线之汗倏忽收了,只是提脚上路,肠间有泉水叮当的漱石音节。夏是忙的,人是忙的,夏是苦的,人是苦的。所以,在江南茶亭两柱间,常见有对联写照人生:为名忙,为利忙,忙里偷闲,且喝一杯酒去;劳心苦,劳力苦,苦中作乐,再倒一碗茶来。

茶在雅士淑媛那里,是要趁热喝的。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茶要滚沸冒蟹眼响鱼泡以育其华,“重浊凝其下,精华浮其上”。茶水若凉,则其精华随气而竭。黛玉、妙玉们都是不吃饭吃露水能饱肚之人。她们吃茶,当然只鼻吸浮漾之华,重浊之水就让我们吃吧。

其实,茶是凉的,茶生于寒山冷雾间,本根清冷。陆羽《茶经》说:“茶之为用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

如是,茶实是为夏而存在的。肉食者鄙,藿食者躁,凉茶消暑平躁,最宜脏腑,最关生命。当年林则徐微服入粤,以查禁鸦片,时值炙夏,中暑不起。问诊广州王老吉,王氏开出凉茶一帖,药到病除,王老吉凉茶遂成名茶佳品。茶冷,符昭远就很不喜欢茶:“此物面目严冷,了无和美之态,可谓冷面草也。”符氏是热世中官场里的热络人物,哪里会喜欢与禅一味的茶呢?刘禹锡是半个知茶人,“欲知茶乳清冷味,须是眠云歧石人。”说禹锡先生半知茶,是因为他晓得茶是清冷味的,说他不知茶,是因为他除了知道眠云歧石人爱凉茶外,不知道劳苦大众更晓得清冷味。

盛夏饮茶,体恤身心,都在一凉字之中。吾之故里,每至七月溽暑,父母均以浓茶当菜淘饭,曝晒于烈日下,从不中暑,茶于肝内肺内凉着呢。

清凉,是炎夏中的一大快意;清凉,更是热世中之一大真谛。茶本性凉,但需经沸水激发,沸水激育其华之后,茶仍是凉的。这不比酒,酒是蒸气冷凝的,而其冷凝之水,仍是一团火。茶经热发,即或热喝,入腑仍凉。凉茶从热气中来,正如冷禅从热肠中来,茶禅一理,正是如此。不知黑,焉知白?不知热,焉知凉?热世中人多有不懂,饮甘饫肥惯了,前呼后拥惯了,便耐不住寒宵兀坐。怪道人走茶凉。世态本是炎凉的啊。绝好看的戏场,姊妹们变脸;最可笑的故事,朋友们结盟,呜呼,世情尽如此也,做什么假,认什么真,什么来由作腔作调,为天下笑。看破了都是扯淡。热世人偏不懂,因是鸟惊心,花溅泪,怀此热心肠,领取不了冷风月;山写照,水传神,识不得真面目,因而摆不脱幻乾坤。茶终究会冷的,这是真面目,不是幻乾坤。

怀有热心肠之人,应当去喝清凉茶。炎热是人生之无常,清凉是人生之真常。李叔同谱的清凉歌,实切人生:清凉月,月到天心光明殊皎洁,今唱清凉歌,心境光明一笑呵;清凉风,凉风解瘟暑气已无踪,今唱清凉歌,热恼消除万物和;清凉茶,清茶一渠涤荡诸污秽,今唱清凉歌,身心无垢乐如何,清凉,清凉,无上,究竟真常。

天气,是无常,清凉,究竟真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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