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娭毑已去世两年,但每当我喝家乡茶时,就会想到她。
满娭毑喜欢喝茶,同时喜欢用茶招待客人,当然是我们家乡通常喝的那种姜盐芝麻豆子茶。外面的人到了湘阴或者汨罗,在市面上喝到的两元钱或三五元钱一杯的姜盐芝麻豆子茶,只是这种茶的“快餐”方式,真的要喝到正宗的这种茶,要到农家,如果由老娭毑煎(我们乡下通常把泡茶叫煎茶)出来,那茶最地道。满娭毑是煎这茶的好手。
我爷爷排行老大,共三兄弟,满娭毑是爷爷的满弟媳,也是他们那辈活得最长寿的。我每次回家,总是要去看望她,她自是满怀高兴:“你坐啰,我马上就煎茶给你喝。”我呢一边推说“不喝不喝,难得麻烦”,一边却跟着满娭毑屁股后面转,看她一边和我拉家常,一边有条不紊地为我煎茶。我心里明白,老人家不嫌麻烦,高兴着呢,你若不喝她的茶,倒会引起她的不快来。
首先是茶水。水是山里的泉水,虽然开水瓶里有现成的开水,但满娭毑不用,她要临时烧(到我带小孩回去时,她一定在水壶里放两个鸡蛋,等水烧开,则鸡蛋也熟了,把鸡蛋给小孩吃),因为现烧的开水泡茶时,茶叶全部沉在水底,效果好。
其次是茶叶。用的茶叶是不讲究的讲究。不讲究,是因为这里天天都是用的这种茶;讲究,是只有这种茶(就称作土茶叶吧)来煎姜盐芝麻豆子茶,才能出这种茶的效果。土茶叶的制作方法是,将新鲜茶叶采回来后,放在柴火锅内翻炒至一定的程度后,逞热放在簸箕里由男劳动力用脚反复踩、挤,用手反复捏、压,以去掉新茶的苦味,再回到锅内炒,半干后,再用柴火的余烬烘干,然后收起来,最好隔几个月或半年后使用,因为稍陈一阵子,能祛掉新茶的冲劲,不会上火。这种茶叶煎出来的茶,闻起来特别香(有烘烤的香味),嚼起来又嫩又有筋道。
其三是豆子。豆子的品种繁多,但用得最多的是黄豆。豆子的炒法有两种,一种是加盐炒,炒到豆子发黄时出锅,再把盐筛出来。用这种豆子煎茶时,豆子通常会浮在上面,嚼起来易碎,味道香一些。另一种是不加盐炒,直至炒熟,但不至于炒得太焦,有人称它为糖心豆子。用这种豆子煎茶时,豆子易沉在下面,嚼起来不易碎,即耐嚼,味道香中带甜。
其四是芝麻。芝麻因颗粒小,易熟、易爆,宜急炒,勤翻。炒芝麻是个技术活,火太小,芝麻太多的话,容易生的生,熟的熟;火太大,翻炒不易到位,容易炒糊,或使芝麻爆到锅外去。不过满娭毑总是拿捏得很好,看她的操作,是种享受。
其五是生姜。生姜要用姜沙钵来擂。想来挺有意思的,湘阴、汨罗一带喜欢这种茶好象是种必然,因为正好湘阴的铜官从古至今是专烧陶器的,这种姜沙钵连同煎茶用的陶罐(铜官罐)都是出自那里。
所有准备工作做好后,满娭毑抓一把茶叶放进铜官罐里,加一点盐,再倒进现烧的开水,然后将擂好的姜末、适量的芝麻依次冲倒进茶罐里,在将茶由茶罐到茶杯来回倒腾几次后(以使罐里的内容充分地和匀),终于倒出一杯茶来,最后加一把炒熟的黄豆入茶杯,这样就可以美美地喝上了满娭毑精心煎出的姜盐芝麻豆子茶。
要问这茶有多好喝,我只能说,又香又甜,又甜又香,它的香,包含有土茶叶的清香、芝麻的油香、生姜的辣香,它的甜,包含有泉水的甘甜、豆子的香甜,外加参和着一点点由盐带来的咸甜,这样多的美味又经满娭毑这样一双巧手的调制,又在这样一种等待中得来,这种口味的体验,真是无法言表,语言真的在事实面前显得苍白,只能是“言不尽意”。
喝了满娭毑这杯茶,后来在外走南闯北,对吃食类便显得有了底。比如,到西安去吃羊肉泡馍,服务生先给每人送上一块馍,让人撕碎。我们先是十分用力地撕着,后来照着邻桌那些当地人的做法,慢条斯理地撕着,朋友们边聊天,边操作,很快,就像那么回事:吃,只是我们的很小一部分,对这个过程的享受,却是我们至关重要的。
可惜满娭毑作古了,我再也喝不到她那又香又甜的姜盐芝麻豆子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