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茶,还是必须心虚地承认——从前的自己,从来不喝茶。
那一阵子,刚习茶,还是茶书院里最青涩的小学妹,虽然每周总为了茶课要穿什么才适合茶席氛围而伤脑筋,又为晚上喝不出老师要我们分辨的茶汤而苦恼;但一踏进昏黄阴翳的晚香室,空间与人的感应,自然不由自主地让心安静了下来。
古朴的茶桌,萦回的茶烟,老在周二晚将全班八个人的心凝聚着,茶成了老师与我们彼此生命中特殊的沟通信物,谁要是不如意,会有一盅温暖的茶等着;虽然老师老念着我们要多发表自己对茶的想法,殊不知大家最期待的就是每周这一晚。
心灵片刻的安宁,室内往往除了茶香乐音,还流动着属于东方含蓄而内敛的人情。
那时傻傻的我们,同学各自有着白天的工作得忙,并非专注钻研的茶人,没有太多金钱与心力被划分在营生之外,课堂里常是老师价昂且稀少的难得好茶,叶脉俊秀地排排站着,我们却拿它泡出咬舌苦涩的茶汤,难为了老师辛苦安排课程内容与茶食搭配的那些时光。
偶尔,老师看不下去好茶如此糟蹋,便亲自示范一席茶。
壶与茶看似随手,实寓有深意。手捻茶匙,将触感紧实的茶叶颗粒滑过茶则,轻轻跃入圆润而饱满的壶腹,再缓注入水,氤氲烟雾撩拨着有坚定气势的直泄水流,仿佛有着古琴音律般的律动;旋覆壶盖,约莫是缓慢调息的片刻时间,老师的跃水总是漂亮地舞出一道弧线,不急不徐地将茶倾注盅心里,白色雾面安藤衬托着金黄的色泽,水面摇晃的高山茶特有果胶要一阵子才能分别出来。
最简单的只有随茶汤而弥漫的香气,总让我们小心地不敢发出声响,生怕错过了稍纵即逝的重点。啜一口,从舌尖,慢慢释放到喉头,真正的好茶会让身体自然互动着愉悦的反应。台湾高山茶透亮的色泽,浅浅淡淡地带着高山云雾的味道,若在秋凉,还能感受到高山冷冽的温度随茶汤窜入舌尖,清醒后又慢慢散开,留下沁人心脾的鲜活初茶味道。
其中,自己最爱的是白毫乌龙,尝起来蜿蜒流转的滋味常令人不自觉嘴角漾出微笑。那样美丽的暖红,总奇妙地在炎热夏天给予一丝香甜,那深邃色泽就似黄昏绯色晚霞尽给冬夜暖意。由于茶书院古学长的慷慨相授,每每见到这美丽的汤色,也不免要多荡漾着几分温度。
每周在课里的充电让所有现实生活的压力,在茶叶中积蓄着的悠远阳光中点点释放。饮茶后,内心的感动总饱满得似乎充溢而出,言拙不足以形容,只觉这茶的神奇恰如其分地,无论什么时候都有着独到的诠释。
曙韵老师透过茶曼妙地挥洒一壶奇迹,无论是上好或有些些缺憾的茶,完全衬出茶质历经寒霜,炼经烈焰成就出的甜美。只惜对茶龄尚浅的我们而言,这些有时太难体会。后来,慢慢随着烧水壶咕噜作响的沸声听熟,才能逐渐了解到茶、壶、杯、盅都在在影响茶汤,而真正难以言传的水与人,才是茶的灵魂。
茶,有时应该是种无言的触碰,横越时空,非世俗的道理所能企及。
无言的碰触,当然也包括生活。生命里许多事情,像是命中注定般,让你大老远兜转了一圈,还是回到那刚经过的地方。
因为学茶,竟莫名地发现了外公六十年前的秘密。家族中无人喝茶,自然不可能有着任何与茶相关的道具。留日的外公过世好些年,去年整理那日式老房子时竟翻出整箱茶具,箱子陈旧到应该是二战期间回台后就不曾开箱的模样,妈妈和几位舅舅聊起竟无人有印象;经几次讨论,还是细心的母亲忆起外公当年似乎偶尔提及的日籍房东女儿,因着电影《海角七号》的热潮,这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解释。
毕竟,印象中孩提因着戒严时期《枪炮弹药管制条例》深怕无端牵连而把漂亮的武士刀沉入院子里古井的外公影像还在,似乎也只有这美丽的遗憾,能解释它被完整保留的原因。
后来,幸运地因为自己在上茶课,家族里也无真正懂茶的人,陆续就把这些重见天日的茶具慢慢地交到自己手中。每次接到货运包装而来的茶具,也许比不上同学们那价昂精致的老件,但想到它们是怎样地与外公踏上驶向基隆港的最后一艘运输舰,又怎样在漫天美军的轰炸中躲过击沉战火,来到这南方温暖的日式院子,却又因着不能说的秘密而开启五十余年的尘封岁月。
若你能换个角度,从不同的方位观看这一切,遂看出世界如万花筒般,那样无尽变化,又相互叠合的意义。在天上的外公见到自己辛苦护卫的道具们和自己最疼爱的小孙女有了连结,想来温文儒雅的他一定也正点头微笑。
茶席最讲究唯美的精致,人们也习惯了用眼睛去评断幸福,如果,用心灵去感受这一切,也许会更美。许多真实属于自己的曾经,哪怕直到暮年苍苍,也是我们追忆的理由。
常常下了班回到家,为了一个让自己温暖的理由,总是奢侈地为自己开一个小小的茶会。
这段时间以来,自己的生活一直被一些无用而琐碎的理由所充斥,那些让人烦闷而堵在心底的情绪,有些是我们必须承受的重量,有些则完全来自人内心不断膨胀的欲望。
为自己好好泡壶茶,让心情做个总结。许多事情可以完全遗忘,有些则会像茶渍般沉淀,留给自己在未来的时光中慢慢品尝。
透过一杯茶有机平实、源远流长而生命力不减的方式来体现文化,以生命自身为学问的体现之场。烦恼也许都能消融,展现滋润的效应,满盈能量,为明日也许会到来的阴霾风雨积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