啖茗小馆

董小宛的端午茶香

我神往1643年的端午。那是一个飘逸而华丽的端午,清亮的镇江龙舟竞渡,人海人山,扬旌飘旗,挝鼓鸣钟。突然有千万双目光齐刷刷转去,在临岸的一块高耸的石头上,董小宛身着玫瑰红西洋纱衫,下着石榴色曳地薄裙,一手持一把梅花点点的折扇,一手勾挽着身材高高的冒辟疆,玉树临河,初夏的金风吹拂而过,撩起的石榴长裙犹如蝴蝶的翼翅,把所有的目光扇得一飘一忽,空气中漾漫着碧螺春的缕缕茗香。

斯时的董小宛,是不是刚刚喝完了第七碗

董小宛不吃饭,只喝茶,她喝茶就是吃饭。“姬性澹泊,于肥甘一无嗜好。每饭以茶一小壶温淘,佐以水菜香豉数茎粒,便足一餐。”她吃蔬菜是论茎的,她吃香豉是论粒的,她喝茶也该是论杯的吧,那杯是什么杯呢?一定是如樱桃小口那样,一定是如腮边酒窝那样。纤纤玉手握着一只纤纤小杯,掀开杯子上的那细如眼睫大小的盖子,然后红唇吸啜,轻吹绿水,如一只蜻蜓点水,让茶习习漾动,然后轻轻合盖,然后又轻轻启盖,仿佛一位刚刚怀春的少女偷看情书,看一行掩一行。

神话中的蝉只喝玉露,所以高树清音,300多年前的小宛呢,只是喝茶,就美丽绝伦。小宛是什么神态?哦,她是“眼如横波,气如湘兰,体如白玉,人如月华。”这模样,你不觉得,她就是一叶清丽而清绝的茶么?

她就是茶花女,一朵清绝尘寰的茶花。

三年前,她与冒辟疆相逢。冒辟疆说:我众里寻她,我寻到了她。董小宛说:我众里寻你,我寻到了你。这么一相逢,就这么缘定一生。

哦,这时是缘,还不是圆。圆还要在三年以后。

三年里,一千多个昼夜,是怎么过的?她是病着过的。终日炉子里煨着茶,煨着药,喝一轮茶,喝一轮药,茶香的女子那么清绝,药香的女子那么娇弱。气若游丝,有一根游丝就可以让生命在日子里生生不息;有一根相思呢?就可以用眼泪泡茶,泡出细细长长绵绵不绝的一生爱情来。

谁会为你这么病着等三年?

“是你么?真的是你么?”冒辟疆来了,“姬忽见辟疆,转眸审视,泪如雨下,尤乍吐乍含,喘息未定”。三年后的相逢犹如梦境。“呀,真的是你!”董小宛好像一片从茶树里采撷下来缩卷了多年的茶叶,忽然之间碰到了自己缘定的那壶开水,顷刻间舒枝展叶,展露全部的芳华:“吾病愈矣!吾病愈矣!”真的,她犹如一只过了一个冬天的蝴蝶,一盘阳光带来整个春天,她翩翩可翔了:“吾怀久矣,夫物未有孤产而无藕者,如顿牟之草、磁石之铁,气有潜感,数亦有冥会。今吾不见子,则神疲;一见子,则神立。二十日来,勺粒不沾,医药无效。今君夜半一至,吾遂霍然。”

人是不能孤单的,爱情有如磁石与铁,我是磁石,你是铁,我许要你啊。我为你生,我为你死,我因你病,我因你愈。茶赴开水,就是这么热烈。茶必须在热烈的水中,才绽放其香。你是沸腾的开水,我是清香的茶。

董小宛“嗜茶与余同”,她爱喝茶,也爱泡茶,春花秋月,与茶共度。她拣松枝,文火煮小鼎,“至沸乳,看蟹眼鱼鳞,传瓷选月魂云魄。”她看到壶中水冒细细泡了,就手抓一把碧螺春,让茶叶从兰花指中接连而落,仿佛女子举身而赴清泉。哦,对了,董小宛喜欢月,喜欢月一样含云的茶杯,喜欢在月夜里与夫君对酌,“每花前月下,静试对尝,碧沈香泛,真如木兰沾露,瑶草临波。”

一轮明月静出碧海,天地间霜缟冰静,享受桂华露影,月之精神,茶之气韵,情之婉转,都在朦胧绰约的夜色月影里交织成锦,“则得玩月三昧矣”。谁愿与爱人去享受月光,清赏,只带一杯茶去清赏?

清茶当营养,不食他物,茶能够滋养多少这样的好女子?无月在烛光下对饮,有月往月光下泡茗,有多少爱情可以如此不管人间烟火而浪漫如此温情如此?时人名琴牧子者感叹说:“夫饥色如饥食焉,获一饱,虽珍馐亦厌之。”如果董小宛与冒辟疆相互爱慕的是色,那么再好的色,怕也不能如此长相许,再是美味佳肴也有厌弃之时。“辟疆九年而不厌”,为什么?也许是茶吧。茶一样的女子,茶一般的爱情,谁厌?

九年长吗?不长!茶只赴一次水,热烈一次,已经把芳华全部释放。九年,是刹那芳华,却刹那而成永恒,恰如茶,茶水润喉只是刹那,穿肠而过啊,而茶香久在肺腑萦绕,恰如董小宛的爱情,在人间只是九年,但是其香飘了几百年,还在无休止地飘香。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好茶佳水一相逢,便胜却爱情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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