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做编辑的朋友嘱我写一篇谈诗的文章,我一直没有动笔。说真的,这两年我对诗歌越来越感到困惑和迷茫。每每忆起当年自己那些关于诗的慷慨陈辞,总有一种羞愧感,我越来越意识到,对于诗,我们许多人仍限于一种表层的理解。也许我们太急功近利,太注重形式的标新立异和流派的分野,而忽略了诗歌最本质的一些东西,以至我们刚刚拓展的目光又被我们自己划定的藩篱所封闭。那些争雄一方的旗帜,那种近乎手淫一般的自我陶醉,使我们失去了诗歌本质的通道。蓦然回首,我发现我们许多自以为献身诗歌的人却仍被关在诗外,诗仿佛离我们更远了。我们的头顶被一种悲剧的弧光所笼罩。
这使我想起一件小事,有朋友从成都给我寄来一包刚出厂的特级茉莉花新茶,冲泡之后香气扑鼻,饮之则沁人肺腑。适逢几个弄文的朋友来访,便以之待客,熟料朋友饮后并不以为然,并声称非砖茶不饮。起初我迷惑不解,几块钱一斤的砖茶怎么能优过这上等的茉莉花?然而,细想之后忽茅塞顿开,原来这饮茶也受制于习惯,诸如闽粤人爱饮红茶,江浙人喜饮绿茶,四川人却好花茶,而一向以豪迈著称的西部人大都喜欢砖茶。我这几个朋友都是土生土长的新疆人,早已对砖茶形成了根深蒂固的味觉习惯,难怪他们对名贵的花茶并不买账。所以对茶叶,我们不能简单地从价格上判定对于一个饮茶人的价值,在这里“饮茶习惯”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由此,我想起了品诗之道。读者之与诗歌作品和茶客之与茶,这种之间有颇为相似之处。几乎所有读者对一首诗作出判断的时候,无不从自己的欣赏习惯出发,凡符合自己口味的就是好诗,反之则一概否定。这种“欣赏习惯”是读者长期形成的一种审美标准。而这种习惯又往往受生活的时代、性格、文化素养等方面制约,从而决定了读者欣赏习惯的千差万别。
我们没有权利要求所有的人都能用科学的、公允的态度去对待诗歌作品,正像我们不能要求所有的人去饮同一种茶一样。然而,我想说的是:我们在固守自己习惯的同时,应不应该尊重别人的习惯。我总觉得,我们应该对不合自己口味的东西采取一种宽容的态度。就像饮惯龙井的江浙人,没有理由去指责饮砖茶的西部人太粗俗,“龙井”和“砖茶”在价格上的差异并不决定两种饮客品格上的优劣。相反,他们各自从中获得的满足才是饮茶的本质。
我常想,任何一种诗歌形式之所以拥有一批读者,都有它存在的道理,对任何一种诗歌形式简单的否定都有失公允。早几年先锋诗人对传统诗歌不屑一顾的嘲弄,传统诗人对先锋诗歌的粗暴打压,都是中国诗人在欣赏层面上幼稚的表现。
如果说一个人没有自己的欣赏习惯是不可观的,问题的关键是在坚守自己习惯的同时,要尽可能地对异于自己口味的东西宽容一点,切不可随意否定,尤其做编辑的,这是起码的职业道德。古人就特别推崇博采众长,纳百川而汇大海的精神。这需要胸怀,需要大气。时下,中国许多诗人就缺少这种胸怀。他们太爱表现自己,太喜欢唯我独尊,太喜欢做中国的诗歌老大;他们画地为牢,坚持一孔之见,决不容忍异己的力量存在;他们将旺盛的精力,不是用来去创作、去探索,而是苦心经营,人为的制造并不存在的所谓流派;他们不惜用文革红卫兵的方式拉山头、树旗帜,然后为争做老大而相互攻击。凡此种种,都源于一种狭隘心理。我想,中国诗人如果少点虚荣,少点自我膨胀,多点冷静和反思,中国诗坛的面貌一定会有很大改观。
我说不出一首诗应该怎样写,但是,我觉得你不管用何种手法,你都不能忽略诗歌最本质的那些东西。通俗地说,诗人在自己作品里应该创造一种特有的“味道”,就像绿茶有别于红茶。这“味道”是诗人向读者展示的一种品牌,它可清淡、可浓烈,酸辣苦甜皆成文章,读者就会从作品中散发出来的“气味”来辨别自己喜欢的作品。这就需要诗人对读者有一种宽容,世界上任何一位诗人,不论他的名气多大,都不可能获得所有读者的喜欢,我们没有权利去鄙视一个不喜欢自己的读者,诗人和读者之间需要时间沟通,如果你是金子,总有一天人们会认可你,反之,你本生就是鱼目,你天天骂读者白痴、弱智也无济于事。要相信读者的鉴别力和接受力,诗人对不理解自己读者应有一种绅士风度。
其实,读者并非是一成不变的,一般人对一种新事物出现,差不多都有一种本能的戒心。当年的朦胧诗刚出现的时候,偌大个中国诗坛几乎容不下它,读不懂的抱怨席卷整个诗坛,然而,时至今日,凡操诗者,即使再保守的人,也会认为北岛的《回答》是首好诗。诗人和读者需要沟通,诗人自己必须先放下架子,现有一种诚意,才能获得读者的理解。那种一味埋怨读者低能,人为地制造阅读障碍,将读者拒于千里之外的诗人,即便你摆出再先锋、再高贵的做派,读者也不会买账,最终冷落的还是你自己。
因而,我认为无论诗人还是读者,都应从品茶中反思一二,即便一时还不能扬弃偏见,也应对异于自己口味的“味道”宽容一点,这或许有利于中国诗歌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