啖茗小馆

天下何处无茶人茶情

13岁那年,带着诚惶诚恐的心情,我第一次饮了。那次,我在潮汕老家与小学班主任一起去拜访一位大官。主人态度不冷不热,随手砌了一壶茶,就推到我俩面前,淡淡地招呼了一声。室内富丽堂皇的装饰和主人高傲的气势营造了一种压抑肃穆的氛围。

我发现我的老师端起茶杯时,双手颤抖,干瘪的脸上笑容显得仓皇、僵硬和卑怯。热气腾腾的茶似乎成为一道屏障,阻隔着两种身份、两个世界。于是我幼小的心里就认定:从容不迫而又精心讲究地沏茶品茶,也许不是对茶的一种嗜好和痴迷,而是一种身份和权势的有力烘托。细想起来,幼时对茶能有那种诠释和恭敬,是因为我生长在一个与茶相当疏远的世界里,在一个逼人的氛围中,用的是恭敬与惶恐的心情,喝的又是生平第一杯茶。

昔年的那份心情也许更多是源于主人的地位而非茶的尊贵。事实上,第一杯茶在我的一饮而尽中除了留下满口苦涩外——这份苦涩令一向嗜糖的我有一种吃药的痛苦——没有留下任何值得眷恋的回味。现在我当然知道:茶并不是身份的标志,只要你愿意,你随时可以买回一撮茶叶,用任何一种令你觉得舒服、有气度的姿势,营造出某种能使你满意的气氛,若腰包厚实一点,又精于茶道的话,那么茶的种种礼仪种种程序种种细节尽可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你的雅趣与达观、你的茶技与茶德。

饮茶也许令人觉得文雅,但并不当然地能够显示出尊贵。尽管如此,幼时在心底扎根的观念总是有意无意地浮腾在我的脑海里,挥却不去,潜意识中总要将茶和某种高贵的文化品位联系起来融合起来,使我一直以来固执地对茶文化产生一种崇敬和仰慕之情。每当回忆起我的恩师那副卑恭的神情,也许是源于我的老师是文化人之故,我越发强化了茶与文化、茶与文人有着某种深刻牵连的观念。

真正体会到茶是一种深沉厚实的文化和一种植根广阔土壤上的民俗是在大学期间。以前对茶的所谓文化角度的认识其实只是简单地将茶与某种政治身份牵扯起来,用政治权势、地位来涵盖文化的氛围,这当然是一种片面而浅陋的误解。茶文化的闪光点恰恰不在于高官显贵之间,而是散布于广大真实而朴素的民众里。我的学校地处汕头,而潮汕地区又正是茶的故乡,其功夫茶闻名遐迩。饮茶在那里蔚然成风,俨然已扎根在民俗里、浸淫于观念中,渗透在生活里,成为活着的一种乐趣和必需。外地人大多不大习惯饮茶,他们也像我一样,把饮茶当作一种应酬甚至是一种无奈,或许是一种文雅而得体的风范,而潮汕人对茶的热爱却是深沉的,真切的,其中除了爱之外再没有别的理由。我相信茶在他们眼里不仅仅是一种饮品,一种物质食粮,更是一种精神支撑以及心灵慰藉,诚然已注入他们的血脉里。

皮日休曾以诗一首“生于顾渚山,老在漫石坞。语气为茶,衣香是烟雾。庭从子遮,果任儒师虏。月晚笑相归,腰间佩轻篓!”换取茶茗数杯。事实上,与其说皮日休以诗换茶,不如说他是用茶香来激发诗心,用茶的艺术氛围来蛊诱跃跃欲动的诗意,这其中更多的是艺术与艺术的冲撞、生命与生命的交流。文人诗者以其敏锐的艺术视角捕捉到茶所蕴含的文化气息、所包容的艺术美感、所潜积的生活真理。慢慢地烹、细细地品,让或苦涩或清香的茶水沿着舌尖注入心境,于是烦恼幽怨没了名缰利锁没了、求胜竞雄之心没了、争强好斗之勇没了,但却有了宁静豁达、有了心平气和、有了淡泊清傲,于是接上来的是文情诗意狂涌而出、生命感悟狂涌而出。

终于铸就了一幅幅雄伟恢宏的艺术图景,令一代代的文人学者一次又一次地呷着香茗在孤灯暗影下痴迷地拜读、瞻仰,甚至沿着足迹不断地攀登,于是茶文化所鼓激起来的文化荡漾与融合始终长盛不衰,回旋在中华大地上,不断地将民族的文化热力和格调发挥至文雅雄奇之境,将人格品质引导至和谐高尚之道。虽说“茶三酒四游玩二”,三人一起拼茶意境最佳,但潮汕人在这点上没有太严格的选择。他们艺人可以独饮,静享其中佳韵;也可以多人畅饮,分享边饮边论的情趣。前者饮的真正是茶,或许还有自己的心事;而后者更多的是饮一种氛围一种情调。只要你跨进他们的房间,他们都会摆出所爱,围在一起,或高谈阔论或细斟慢酌或轻言软语。茶甘美而清香,人坦荡而热情,气氛热烈又祥和每每这时,我再也没有第一次饮茶的仓皇与卑谦,端起茶杯时,双手不再颤抖,不再手足无措地将茶叶也吞进肚子里,也不再痛苦而又无奈地在一种气势的威逼下唯唯诺诺、恭恭敬敬。但不幸的是,我的老师,现在仍把当时的那份感觉滞留在心中并形成了永不消退的观念,之后不再沾上一滴茶。

去年寒假,我给他捎去一包名贵的“凤凰单枞”,我明显看出他的他的诧异和惊喜。我想他的振奋定然为的不是茶,而是茶的文化内涵,而其中更多的是倾入对一种政治身份的注解。我不禁感慨万分:现在我以茶为缘,结交天下朋友,席间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感悟生活陶冶情操,当然更多的还是交流情感:而过去正是茶活生生地将情感切断、将世界分离,将贵贱尊卑划清楚河汉界。这是多么迥异的人情态势!我想潮汕能自成体系,内外同心,形成最强韧有力的潮汕文化圈,占据着整个欣欣向荣的中华文化百花园里丰茂而湿润的移交,茁壮成长,恐怕有部分是源于茶的维系与联结。幼年对茶的那份印象,根本不是茶文化的真正内涵,只不过是被人扭曲的茶情茶风而已。然而,我终究摆脱了幼时的阴影,可是我的老师,他辛劳一生落拓一生,一定舍不得喝我送给他的茶,有朝一日终会带着对茶的惶惑走去另一个世界。我不知道是该为他感到悲哀,还是该为被歪曲的茶德感到悲哀。茶带来的本应是热情与亲切、本应是情感的交融与对流。可惜,我的老师却没有福分像我一样踏入真正的茶世界里,从容不迫地钦赠或接纳礼敬,感受茶礼茶义茶理茶德乃至整个茶文化的热力与内蕴。

行文至此,不禁有些失落、有些惆怅;也有些庆幸、有些欣慰,是为师、为己、为文、为官、为茶乎?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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